这一世木已成舟

文/风为裳

1、蝴蝶

27岁的江宛仍处于热销中。这从她办公桌上的花和每日下班时公司门前接她的车就可以看得出来。

江宛也的确有热销的资本，漂亮自不必说，单是公司年度晚会上，她穿上戏服套上水袖，眼神勾魂夺魄，京剧清唱千回百转，就把台下的男人看呆了。

江宛像一只花蝴蝶，今天在这个身边靠靠，明天在那个旁边站站。没几日，大家都把江宛当成拜金主义代言人，这样女孩的归宿不是嫁小开就是傍大款的。再或者美人迟暮做了剩女。渐渐地，身家清白且卡上银俩不足的男同事靠了后。

江宛是在公司做机械维修时认识盛扬的。

那天江宛穿着白衬衫牛仔裤跟着盛扬爬上爬下找事故原因，脸上蹭上了黑油。盛扬见过太多的奥菲斯小姐，每次他做检修时，她们都躲得远远的。

盛扬一个不小心，手擦破了一块皮。江宛翻开自己随身带的包拿出一个创可贴来，细心地替盛扬把手上的伤口擦干净，贴上创可贴，然后冲他微微一笑。

随身带创可贴的女孩，一定是自己照顾自己多些。因为这个细节，盛扬有些心疼。

机器轰隆轰隆正常运转起来时，江宛的头发都被汗粘在了额头上，人乌漆抹黑的，盛扬很想伸手帮她抿一抿那些头发，那种感觉很奇妙。

江宛说请盛扬吃饭，她说了附近的一家必胜客，盛扬知道那家以排长队著名。他说还是算了，吃个美国大饼还得饿个半死，咱不受那洋罪。我带你去一个地儿。

两人约了时间、地点。再见面时，江宛完全不是修机器时干净利落的范儿了。棉纱质的黑色露肩长裙，黑色缕空高跟凉鞋，头发梳成马尾，一侧别了一只黑色的蝴蝶卡子。很惊艳。盛扬看了看身后的小铺面郭家老饼店，说：带你进去，我自己都觉得不靠谱儿。

江宛笑，好吃就靠谱儿。

事实上，那家小店真的很靠谱儿。薄如纸翼的白色单饼卷上细如发丝的土豆丝和酸菜丝，再在上面抹上一点辣椒油，很开胃。

两个人风卷残云吃下去，结帐时不过25块钱。

江宛像拣了大便宜似的，瞪大眼睛让店家再算一遍。盛扬拉她走，说，人家一定以为你疯了，还有嫌便宜的。

那之后，盛扬就没了消息。江宛偶尔去郭家老饼店吃饼，心想：流言长了一条飞毛腿，一定是把盛扬吓住了。

2、游戏

江宛仍旧过着翩跹起舞的日子。偶尔大家开玩笑说：江宛，红颜易老，赶紧把自己终劫了，不然……不然怎么样呢？江宛很娇媚地问。开玩笑的人便说不下去了。

再次遇到盛扬是在一家酒吧。江宛喝得有点大，身边那个小开趁机动手动脚，江宛翻了脸，一杯酒扬了上去。小开急了，破口大骂：装什么清纯，不是公共汽车吗？江宛索性连杯子都砸了过去。小开自是不肯在众人面前受了一个女子的气，拳脚鱼贯而下。

盛扬早在角落里看到江宛莺歌燕舞地与小开说笑，却没想后面来这一出。他想都没想冲上去，修机器的拳头倒是有力气些。拉着江宛从酒吧里跑出来。昏黄的路灯下，江宛人缩在一起，坐在马路牙子上哭。盛扬也不劝。好半天，江宛哭够了，站起来，样子楚楚可怜。

盛扬拦着车送江宛回家，在她家楼下，他说：别这样玩了，赶紧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江宛突然抱住盛扬，狠狠地哭。哭得盛扬觉得心都碎了。怀里这么好的女孩子究竟心里有什么苦呢？他陪着她进了家门，润湿了毛巾给她擦脸，然后告辞。盛扬走到门边上时，江宛叫了声他的名字，他回头答应，她却不吭声了。

心里装了一个人，世界便变小了。

在一个朋友的生日聚会上，江宛再一次跟盛扬不期而遇。那一日，江宛的妆化得很浓，睫毛和眼角处都贴了水晶亮片，裙子极短，白花花地露着整个背。身边围着男人，很闹地在人群里说话，即使这样，盛扬还是觉出她的孤单。他没凑上前跟她说话，只是远远地看着她。

聚会上不知谁出了个幼稚的游戏。任选出一对男女，然后抽由男的问纸条上的问题，女的必须回答“当然了”。纸条上的问题很整盅，甚至黄段子也有。一班男男女女小孩子一样疯了起来。

盛扬和江宛居然被抽成了一对。盛扬很害怕纸条上的问题是那些譬如你喜欢男人吃你的咪咪之类的。所以，打开纸条时，盛扬的手有些抖，问题居然是：其实你是喜欢我的，对吧？

盛扬的心悬了一下，后面的人催着念，盛扬咬了一下牙，抬起头来，很认真地问：其实你是喜欢我的，对吧？

朋友起哄。江宛看了盛扬一眼，沉吟了一下郑重地说：当然了。声音有点小，但是盛扬听得清清楚楚。

那整个晚上，江宛都觉得有小小的快乐藏进了心里，盛扬也是。怎么这个游戏会这么有意思呢。

3、毒药

江宛收到盛扬的短信还有邮件。也没什么，大概就是简单的问候，或者是说说看了哪个有意思的电影，听了哪首好听的歌。然后顺理成章地加了MSN。

某一日，江宛开了对话框对盛扬说：你别喜欢我。

盛扬说：你是毒药啊，还不让喜欢？

好半天，江宛回过来一句话：恭喜你，答对了。

江宛这样说了，盛扬还偏就策马扬鞭追了过来。

江宛却不理不睬，依旧鲜花收着，香车坐着。盛扬在MSN里说：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

爱钱！

这个理由是盛扬最不信的。她住的房子是租的，家里也没见任何奢侈的东西。他相信自己那天听到她说“当然了”时看到的目光，还有那晚她抱他哭时的样子，还有她包里的创可贴。

他相信自己是医好江宛心里伤口的那贴药。只是，或者药力还不够。

江宛发现了盛扬的一根筋。她跟男人出去吃饭或者去咖啡馆，他就坐在她家小区外面的空场上等，看到她回来了，说句晚安就走。

那个晚上，江宛回家洗澡时，突然发现身上一片一片地起了红斑，很糁人，一碰，针刺一样疼。江宛突然害怕起来，晚餐吃了海鲜，听说前些日子有人死于海鲜中毒。越是这样想，身上越没劲。好歹回到客厅，拿起手机，却不知道该打给谁。那些如狼似虎追她的男人有几个是真心呢？

好半天，江宛拨了盛扬的电话。只叫了盛扬的名字，就哭了出来。

盛扬很快赶过来，陪江宛去挂急诊，还好只是海鲜过敏，折腾半夜回来。盛扬要回去，江宛说，要不，在这眯一会，很快天就亮了。

江宛的房间小，没有沙发。两个人躺在小床上，中间还留了很大的缝隙。好一会，江宛低低地哭起来，盛扬的胳膊越了界，把她揽在怀里。她推，她说：我会伤了你的。他说：我不怕。他吻过来，她的手挡住他的唇，她说：我现在这么丑，不行。盛扬闭上眼睛，问不看行不行？

像是两个孩子，唇碰着唇，手拉着手，乖乖的，再不深入下去。他们都是好孩子。盛扬想，谁会想到那样妖娆的江宛在床上会这样良家呢？这样，真好，他喜欢，他没有看错人。

4、今生

终究还是在一起。江宛收起了所有的媚惑，重新变成了干净的小女生。加班，偌大的办公室里，人渐渐走光了，江宛手头的活儿还没做完，盛扬提了外卖进来。

江宛干活，盛扬便在一旁花痴一样看着她。江宛被看得分了心，没办法，抽了一张A四纸约他，说，练字吧！

结果江宛弄完一张表，看到那张纸上密密麻麻写的只有五个字：江宛，我爱你。

江宛的眼泪怎么收也收不住了。盛扬抱住她，取笑她，怎么老江湖江宛同学这么容易感动啊？难道从前没人说过？

江宛不回答，却吻住盛扬，泪水弄了盛扬一脸。她拉住盛扬的手放在自己胸前，她说：你要我吧！

盛扬看着江宛眼里的泪，他说，答应我，无论有什么事，都告诉我，让我来帮助你解决。

江宛紧紧地抱住盛扬，浑身颤抖。她问：如果我三十岁之前不能结婚，你愿意等吗？

盛扬问：为什么不能结婚？家里有负担？

江宛摇头。

对我没信心？

江宛再摇头。

盛扬有些泄气，纵使他使劲全身力气，却始终不能让江宛安心地爱上他。他说：不能对你负责，我不会要你。说这话，很像是负气。

江宛的公司有去菲律宾分公司换岗的机会。江宛主动要求去。那是没谁愿意去的，报告很快被批下来。

江宛见了盛扬，说了去菲律宾的事。盛扬瞥了她一眼，转身就走。他的背影落进了秋风里，江宛心如刀割。

她拿起手机，给他发短信，她说：等我三年！写完了，很久没按下那个发送键。末了，换了三个字：别恨我。

江宛走，盛扬来送，手里拎的是各种各样的常备药，还有创可贴。江宛接过来，泪就止不住往下流。她扭过头，听到盛扬说：无论在哪里，都要好好照顾自己，这样，前面等你的那个人碰到你，才不会太心疼。

江宛转过身，使劲地抱住盛扬。她很想很想说，盛扬，等我，等我三年。可是，三年后怎么样呢？如果三年后，自己仍然不能跟眼前这个男人结婚……

那句话，江宛没有说出口。盛扬借酒浇愁时，朋友劝他，江宛那样的女孩，就是给大款准备的，你们能有一段，就知足吧！

江宛很久没有在MSN上出现。盛扬想：她就是不爱他，也不用躲他的。她到底爱没爱过自己呢？这样想着想着，心就很纠结。痛苦像根乱麻绳，把心缠得很很疼。

有女孩恰到好处地安抚，盛扬想：算了算了吧！

5、来世

江宛再回来时，已是三年后的冬天。

雪一直下，江宛的脚冻得像猫咬。终于还是等出了盛扬。盛扬还是初次见面时的那样不修边幅。从前，她帮他打扮时，他说：以后我的衣服都由你来买。她的下颌抵在他的肩头，甜甜蜜蜜地说：不干！他捏着她的鼻子说：干不干？她求饶。

街灯下，江宛孤伶伶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盛扬走在前面，脚踩得雪咯吱咯吱响。江宛走在后面，上地铁，江宛坐在角落里，看到盛扬的目光落到某一处，很疲惫的样子，头发乱蓬蓬的，期间接了个电话，大概是让他顺路带回去点菜或者水果，他答应着，然后闭上眼睛小憩。

江宛很想走过去，抱住他。三年里，不知做过多少回这样的梦。泪不知不觉地流下来。

兜里那张诊断书被手心里的汗浸湿了。走到他面前又怎么样呢？

盛扬在小区外的菜店里买了水果和芹菜，往小区里走时，掏出电话叫一个女子的名字，他说：烧上水吧，回去我来炒菜。

江宛站在街角，泪如雨下。

三年前她不敢开始一段爱情，是因为家族里有亨丁顿氏舞蹈症的遗传病史，这种病要到三十岁之后才会发病。家族里的人不停抖动身体的样子江宛看过太多了，她不想连累一个男人，所以她才不在谁身边停留，却不想，遇到爱，还是没办法躲过去。

三年后，她拿到国外一家权威医疗机构的鉴定，她有幸逃脱了家族的魔咒，她不是遗传体，也就是说，她不会得上舞蹈症。

急匆匆地回国，他已于一年前结婚。

结局她已想到。可是它摆在她面前时，她的心还是被钝钝地击了一下。

江宛裹了裹自己的大衣走在十二月寒风刺骨的街上，路过书店时，看到大幅的海报，上面正在宣传一本书，书名是——《这一世木已成舟》。江宛在那海报下站了很久很久，终于明白，这一世，她跟盛扬，木已成舟。

有来世吗？她不敢想。